珍重……
李昂默默的目送他们离去,握指成拳……货车扬起一路沙尘,很快在视线可及的远方变成了一个朦胧的点……接着这点再次模糊成一片,模糊了世界,蒙了他的眼……
他仰视长空,尽力维持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片刻,李昂记起了什么,恢复了常态。
抬起的手腕上,机械齿轮的摩擦声在银金色的表盘下面咔嗒作响,这是唯一永不停止的东西……时间。
他像这一路上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凝视指针的交错。
四点整……
“…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李昂喃喃自语。
这就是他剩下的时间……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而他还有一个漏洞……他还得走下去……为此,他要不惜一切,孤注一掷。
他漠然的凝视脚下的道路……黑色的柏油,黄色的泥土……四野空旷……
没有顺风车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走完将近三个小时的行程,而他已经离自己的生活足够遥远……他抬起眼帘……
那漏洞……就是自己……现在,他别无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向一侧倾斜,对地平线上晃动的影像做最后的道别……然后慢慢踱向公路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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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田绵延数里,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几乎淹没到人的头顶……错综复杂的叶子抽打在身上,象是被生涩的荆棘划过。庄稼的边界紧挨着林场,树木葱郁阴暗。
父亲的面孔突然闪现在眼前……那慈蔼的老家伙一如既往的微笑,用粗糙的大手揉乱他的额发……
杂乱的脚步由慢及快,身影在黄绿色的枝杆间穿梭。
还记得那时父亲有多么愤怒……他不应该那么生气的,再贵重的瓷器也不应该比自己的儿子更重要。况且他道过歉了…那么小的手要在一堆清洁泡沫间抓紧光滑的杯子本来就不容易……他只想帮忙而已。可父亲大发脾气……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很朴素的淡紫色亚瓷杯,破碎的杯底上用花体字刻着“L&L”……
慢慢的,李昂跑起来,及至飞奔……欣长的叶子在耳边哗啦啦的舞动……
那时我一定吓着他了……桌子和墙壁忽然变的那么高……我哭的那么响亮,听在耳朵里却好像什么在呜鸣……我伸手讨饶哀求原谅,眼睛看见的却是李肖手臂上几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心脏突然剧烈的震动!眼前的景色重叠在一起!远处有鸦雀仓皇的飞翔!是了……是的。他继续跑,疯狂的跑。骨骼拉扯着,扭曲着,迅速的生长和改变形态…血液沸腾了起来,在体内燃烧。燃烧让他觉得愤怒,愤怒促成了咆哮!之后是莫名的兴奋,一如被禁锢的灵魂得到释放。兴奋变成嘶叫!
我答应过他……我保证那是最后一次……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他我怎么了?他把我抱的那么紧……我看见两行浊泪从他眼角划下,我看见他哭泣……我像我保证的那样做到了……李肖离去时那么安详。直到今天,父亲……而今我是个背誓者……原谅我……原谅我……
……硕大的黑狼——体形大于普通的北狼小于熊——猛的从田地里窜了出来,金瞳划过,毫不迟疑的扑进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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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足踏进泥土,落叶间的露水从指间渗入,阵阵沁凉……
它奔驰在林间,从一棵树滑向另一棵树。它听见自己从容不迫的呼吸,感受风激起毛发的层层涟漪。
从树木的空隙,它一边奔跑,一边注视绿林倚靠的公路上,一辆重吨位的大型货车在急速前进。黑狼看清楚前后没有什么围绕那货车的威胁后,又默默的陪着它跑了一段,直到前方公路隐约出现岔路的指示牌……它方才扭动身子,掉转方向,朝着一条枝繁叶茂的小径纵越过去,没有再回头。
捷径……穿越南部,直直向北。霍华德自然保护林场之外,翻过爱国者小丘,走亚里希克的后巷……
疾风立地成旋,落叶在周身呈环状飞舞,如夜般漆黑的狼迈开步子,把它们尽数抛在身后。树体在飞速间化作横向的虚影,草叶藤蔓一闪而过。猛然间,有只受惊的野兔腾跃起来撞上它强壮的腿脚,黑狼本能的伸爪扑压,张口咬住!这让它停留了几秒,将猎物囫囵吞下,从清晨便没有进食的肠胃得到慰籍,给了它更多的力气,它再次凝成一束黑色的闪电……
奔跑……不停的奔跑……
内里的灵魂仿佛感到汗水从身体的孔洞间渗过毛皮挥洒开来,蒸腾,冷掉,干涸,循环往复……然而它并没有伸出舌头,只把汗水踩进脚下的泥土。
奔跑……不停的奔跑……
黑色的奔狼在风中驰骋……
……渐渐的……
……似乎城镇就在前方,隐隐约约的传来人声。屋顶披挂着黄昏前的绛紫和赭黄,西落的太阳不服输的挣扎,让所有的一切都拖着长长的影子。
它冲出林子,抖落身上的草杆枯叶,顺着人迹罕至的山丘一跃而下,片刻间,已经游走于阴霾的后街,地上的杂物污渍十分粘脚又让人不快,但它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浅茶色的门内散发出奶油的香甜,它冲过去,速度不减的一头撞进门去!
肉足在大理石地板上打了滑,锋利的爪子在其上刮出深深的划痕,狼体失去重心一路翻滚而过,穿越厅堂,肢体收拢,毛发飞散,地上的器皿散落的一片狼籍……最后……复归人形的李昂,后背重重的撞上了墙壁。
他呻吟一声,好半天都蜷缩身子,透不过气来……
只是一会,他又挣扎起身,扶着墙壁踉跄的扑到“极昼”店门边,伸手去推。锁链轻响。该死!他忘了,自己亲手锁的门。
李昂背靠大门转过身来,视线在屋内移动,回馈的信息好像迟了一拍,他晃晃头,脑海一片混沌,身体象有火在烧,阵阵热浪从头袭到脚,再从脚底翻转上来。
直到他看见悬挂在厅堂的木钟……
4时五十分。
竟比预期的要早……急促的喘息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心中一阵狂喜。
他顶起身子,从壁柜里随便找些衣服换上,一刻不停,从来时的后门冲了出去。
街上没有多少人,西斜的日光撒在他身上,温暖中带着寒意。许多准备在夜间营业的商铺开始调整招牌和灯箱。对街的尤伦看见他,好像在跟他打着招呼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一片给肖恩……另一片属于李昂……”
回荡在脑海的只剩下这句话,出自咀嚼着鹅黄色烟叶的阴沉男人……闪现在眼前的只剩下一个纤细的影子,那个年纪不算太大的,叫做“叶”的少女……
他需要的是补上漏洞?还是万中有一……这次…就让我不要看见?
抑或两者都有。
他向前跑去,转过几个街区。
眼前的黝黑四方形建筑沉静的默立,斑驳的金属门边上,霓虹闪烁,映亮几个大字……关于那些传递者……他只记得这个地方……
[拉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