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向前走着…剪子巷错综复杂的小路在眼前枝桠般的延伸起来,他连看也不看…有好几次,对道路的选择简直就是率性的,明明是一条陌生的小径,他也毫不犹豫的踏进去…
…也许是因为夜晚的剪子巷,让人迷失到找不清方向反而是件难事——白天嘈杂的人声加上门面雷同的店铺,要分清两条并排的巷子有什么差异有时候就跟对着杂志上两幅“找错误”的图片一般需要煞费一番脑筋,但是到了晚上,所有这些蛛网般分布在后巷的房舍就被夜色连成了浅灰色一片的轮廓,灯光和喧嚣只属于靠近出口的“V”字巷弄以及步出剪子巷后的六角形广场,该往哪里去是一目了然的事…
所以肖恩看上去…与其说是在寻找向外走的方向,不如说…什么在困扰着他…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个距离…让自己考虑清楚…
左右两边的一间间店铺沉寂着…这里有服装店,精品屋,玩具店,钟表行,古董店,甚至也有卖西点的地方…………他走的很快…眼睛的余光能够看到自己的身影在每间店铺的橱窗上掠过,在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玻璃平面上跳跃,那些远离昏黄路灯的橱窗玻璃们都反射着夜晚清冷的光,却把他的影像映照的模糊而昏暗…
只有他知道…也只有他能看清楚…那镜像中的另外一个人…
…黑发的李昂站在心的另一面,他们如影随形…他们迈着同样的步伐,按照同一个频率呼吸…有几个瞬间肖恩会有一种错觉,他看到他在追赶着自己,快要跟不上了,却不能停下来,只能不断的向前,每越过一个划分了他们界限的镜面,他都要踉跄一下……
他放慢了脚步,侧过头去注视他…他甚至开始向他走近,直到在一面宽大的橱窗前停住。
冰蓝色的眸子看到了那双金瞳中的惶恐,也读出了惶恐之下的不解和困惑……这些他不会看错,他知道这意味着他不曾放过他在面包店说的每一个字,不曾丢掉他任何一点细微的心理波动,他在思考,他在要求答案……
“Now…look here,leo.(现在听着…李昂)”他想了很久才冷冷的开口,直视着镜中的李昂,轻轻的叹了口气,“正像你现在知道的…我杀掉了他们中的一些,也留下了另外一些。”他垂下眼帘,缓缓的将记忆向另外一个人张开了………
…………
……那个初次嗜血的夜晚之后…带着第九那名高层的死讯,他去了“拉噶安”,代替那名本该来交货却已经死去的杀手出现,从此与“毒草”所在的OEDER建立了联系。
…那名杀手在死前,曾向他交待了关于第九内部一个名为“清洗”的行动,这个行动由不知名的委托人交给了ORDER来下达执行…
理所当然的…“毒草”所代表的杀手集团,便成为了他获取第九残余的一个重要手段…
…………
“那天晚上的事…他们找到了我们……记得那时你很害怕,不是吗?”他浅浅一笑…当然…并没有什么笑意,“…与其成为猎物,不如做猎杀者?……这样多有讽刺意义,被他们亲手制造出来的怪物,恩?”
…………
相应的…既然成为了ORDER的执行者,毒草交代下来的任务,当然不会只包括第九的部分…
…………
“或许你不能接受…不过我做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盲目。我会去调查那些目标,看他们是不是真值得我动手…”他盯着他,“…我做之前也会想想杀人的理由。“
…金色的眼睛讶异的回馈他的目光…很快的,镜中人的眼底又再次闪现起质问的神色…
“……what!”他突然恼怒起来,“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的生死?哈!”他抬起左手,他指向一侧的虚空,“谁有权利!?你告诉我,他们是否有权利这样做?他们有权控制一切!?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找我们!他们甚至…………”
…他嘎然而止……杂乱的片段从两个人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片段是混沌的,他没有等他看清楚,突然关掉了记忆的闸口…
……难以解释,他这么做是因为看到了他一瞬间退缩的眼神……还是自己的……
“Damn…”沉静了一会,他脱口骂道,“真他妈想踢醒你,天晓得我干嘛在这边斟字酌句…你要是准备好了,我随时愿意大声告诉你那些事!but……………why…no……not yet……”到底是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肖恩说这些话的时候,颇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也颇有一番无措…
是还不是时候……还是他还没有考虑好……或者他还不想……
好一会…他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听着…”声音恢复了淡淡的冰冷,“…如果毒草怀疑我,我就不可能再接近跟第九相关的任何事。所以我交出货物,他们付出金钱,他们接收货物,我接受酬劳…双方要达成信任,这是不能缺少的环节。好吧…也许你觉得躲开这一切更好更能接受,我可不打算一直逃避下去,我要这事结束!”杀气在蓝眸中不加掩饰的浮现,“……我以为我们早已达成了共识。可看上去,一句简单的“做你的事,其他的不要管,我会让他们的事结束”对你来说太含糊了是不是…”
“也是我高估了自己……”他顿了顿…他沉声接着讲下去……“…“Z”是我的第二个目标…”
………………
…距离第一次交货后的一个月,“拉噶安”的霓虹灯再次发出了召唤——他开始明白毒草为什么要说那句“天黑下来不是因为太阳落山,而是星星出来了…”——L这个字母的左下角,只有在这种特殊时刻,蓝色冷光管的星星图案,才会一闪一闪的亮起来…
…Z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利爪正按在他的咽喉上,只要他按下去,不消一刻,他就会是一具瘫软在地上的尸体,不会再多说出一句废话来。
但他说了……他在最后一个瞬间盯着他寒冷的蓝眸说,“…you!God!!It's you!!”
…他略显浑浊的黑色瞳仁中,只有讶异和惊喜…竟没有恐惧…
他从“Z”那里得知了第九分裂的事情…
…几十年前那场爆炸当真是父亲所为,李肖打算将这个阴谋重重的地方,这个蒙蔽了所有的人以科学的名义从事军备研究的地方,这个自己的妻子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地方完全的毁掉,把所有可能让试验重新开始的资料和样本全部毁掉…几十年前,他就想彻底的结束这一切。但他知道,他做不到…毁掉一个第九,也许不过是拖延了他们卷土重来的进程…他只有一个人,这个阴暗的项目却是属于一整个结构紧密的组织。他得到的只是不断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逃避,不断在被发现之前离开。
第九的分裂算来应该是在父亲带着年幼的孩子四处奔波持续十年后的事情——这些Z并不知道,虽然这个过程里,他和父亲也有过几次联系,都是单向的,李肖没有给他留下住址,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那之后追踪无来由的停止了,他们在温哥华的小镇安顿了下来。
李肖也向Z求证过为什么第九突然没有了任何消息,当时的Z并不知道原因,第九实验室发生爆炸后,所有的技术人员就暂时被遣派回了各自实验开始前的驻扎单位。几年过去后,他们都开始侥幸的认为,当局放弃了这个项目。
而实际上,第九分裂的初期…只有领导层和技术层的高阶被召集讨论相关的事宜,下属基层的人员并没有得到消息。有传闻说第九面临幕后投资人的撤资,之后技术层的人主张以现有资料(也就是零散掌握在各个技术员手中的研究信息)重新组织人员开展试验,领导层则认为已有的成果不能放弃,要将全部的人员投入到大面积的搜索中去,而投资方又不肯同时支持两种议案的进行。
后来事情突然被搁置了下来…搁置的原因不明。也是据说…有新的投资势力开始插手。接着不久,下层技术部门的人员陆续接到勒令召回的消息,召回原因只写了“上层结构调整,实验进程重新安排”。但这个时候,不少技术员也已经陆续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性,他们开始产生疑义,许多人不肯再回到第九继续工作,要求退出试验。
…暗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这就是所谓的“清洗”行动…
…只是叫人不明白的是,起初Z以为“清洗”是由领导层的人发出的指令,意在去除掉知情的技术人员并回收研究信息,但是后来事情却发生了变化…领导层的人也开始接二连三的被去除,甚至包括了那些被指派执行搜索任务的高层也不例外…一时间第九的残存部众惶惑不安,领导层和技术层开始互相猜疑…
双方的人离得越来越远…技术层势力较小且处于明显的不利局面,大多淡出(尤其是真正掌握研究数据的基层)并各自躲藏了起来。另一方面,也许是得到新上级的支持,领导层又开始不明就里的继续运作起来,但也加了小心,亦为自身的安全感到岌岌可危…
自此就促成了小镇生活平静的维持了十年后的那个夜晚………那个一切都重新开始的夜晚………
………………
“我接受了“Z”的建议,把每次得到的与第九相关的任务,交给他确认,之后秘密的隔离了部分技术人员…他们成为了一个团体,提供过去的资料,同时又因为掌握某些领域的关键技术,也能断开第九需要的信息。”肖恩抬起头来,他面对着的那个一模一样的面孔也做了同样的举动,他们四目相对,“…隔离的方式是“蒸发”,也就是伪造死亡现场。Z知道有些人专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只要…”他望向一侧,“只要你给出足够高的价码,他们会把后事处理的纹丝不漏…哼,你知道…别人开给我的价码也不低。”
“用这个方法,我也“蒸发”掉了一些第九之外的任务…那些不值得我动手的人…”他笑笑,又讽刺的加了一句,“…那些我“决定”他们可以活着的人。”
…他回忆了这许多,也说了这许多…现在他长出一口…仿佛是释放了什么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期望和你之间达成什么谅解…只是厌倦了你不断的衡量我的行为,厌倦了你的恐惧,也是因为你我现在都不再有退路可走。你记住,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他们认得我,现在也认得你。”他理了下旅行包的带子,向后顿了顿脚,“…你也可以放心,只要对方不主动威胁,我不杀任何不相关的人。我也表明了对那三个小孩的态度,不到事情的最后,我对这些羊也没有任何兴趣。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没有样本和完整实验信息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多出三个同族来。我只想结束第九的事。I want to know………who………how………why……”他眯起眼睛,他们长久的对视…“…这种情况下继续互相矛盾,我们就什么也得不到。”
他说完了这些话…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明的了。或者……再没有什么现在可说明的了……
最后…他缓缓抬起左手,搭在那扇冰冷的橱窗上,与昼之人的右手按在一处…
“另外,有件事你必须要做…”接下来的话,他好像并不想说出口,细微的犹豫后,他低声说,“…你要去适应狼族的血,要学会控制你的能力…”
…话音还没有落下,他立时感受到心的另一面涌起的巨大恐惧,甚至直接的看到了面前的昼之人闪躲的金瞳,仓皇的,不断的向后退缩的身影!
“Look at me…”他握指成拳,“Look at me!”他的左手猛地捶打在玻璃上,橱窗晃动起来,顺着他拳头落下的地方展开一面蛛网状的裂痕,每一个破碎的平面上都是一张惊惶的面孔。“我知道你答应过什么,也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可不知道我们今后会面对什么……昼和夜不能同时出现,那是你白昼时唯一能够保护自己或迅速逃离的方式!…你必须这么做……而且,不学会控制它,你就不担心教堂的事以后再次发生吗!!?”
……也许是最后这句话产生了什么威慑力,他看到了那些面孔上瞬间愣住的表情…
他跟着他沉默了一会…松开了攥紧的手指,一些玻璃的碎屑从抬起的手臂下面滑落下来…
“就这样……你决定吧…”
他最后撂下话,再看了一眼那扇支离破碎的窗子,从包里抽出一些加元夹在窗台上,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
…………
……
———————————— ——— ——
……乍一从暗处走进剪子巷灯火通明的夜市,肖恩有些不太适应的眯起眼睛…小贩们竞相吆喝着,尤其卖力的向人群中的国外友人兜售民俗纪念品,相比其他人驻足挑选的热情,肖恩表现的非常冷漠,目不斜视的向前穿行,径自走出了剪子巷,绕过广场中央的老槐树,一直走到灯光黯淡下来的路边才停住脚步…
抬头看看天,他很难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黑黝黝的马路上,正如白天时偶遇的那名护士说的,看不到半个计程车的影子…
肖恩掏出Z交给他的手机打开…先是发现了一通名为“Z”的通话记录,显然老人之前试过机,这也就说明,通讯录里会有Z事先留下的联络号码。他皱皱眉,没说什么,瞟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7:45分…
“谢谢你给我留下新的麻烦……”他嘀咕了一声。
…他向路对面看过去,又搜索了一下自己这一边,希望找到最近的车站在什么地方。